于时间、场合来讲,现在应当属于朋友私下小聚。我和三谷隆刚刚相识,实在称不上朋友。共用一桌吃饭,无论是并排坐还是面对面都太过亲昵。上司下属的身份叠加,不自觉更尴尬些。
一贯引以为傲的职业精神这会儿罕见的休眠,我尝试着扬起笑脸看三谷隆,对上视线却总不自觉逃开。大概是刚刚会餐的事情还压在心上没缓过去,现下看三谷隆也带了些别有用心的审视。
心知肚明三谷隆在其中充当解救我的英雄角色,可总要恶意揣测这是不是他们猎艳的常用手段——下属做小丑递梯子,上司顺势一举拿下——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浑身上下蚂蚁爬似的,怎么都不自在。餐厅装的双人软椅给我讨巧的机会,我稍稍靠里坐了些,避开直面三谷隆的位置。
我对自身容貌称不上自负,美人之类的名头更不敢冠在身上。比起脸跟身材,与人相处间更多被夸赞的是性格。这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心底希望得到别人的喜欢和认可,所以做事情总不自觉站在对方角度考虑,强迫自己加倍努力。这不是可以炫耀的事情,而是可怜人的可悲之处。
父亲于我幼年去世,我与母亲相互扶持走到今天。除了遇事不露怯,硬着头皮莽的犟驴子脾气,只剩下小心翼翼掂量人家脸色的本事。偶尔酒醉,与好友闲聊,也会把曾经那段难挨的日子捡出来吹嘘。只是,要有好日子过,谁愿意做处处独当一面的大英雄。
与伊佐那相识是我的福气,我从来没后悔过与他恋爱,纵使现在的他让我毛骨悚然。他曾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世间最美好的存在,我被世界上最美好的人爱着,总觉得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也伟大起来。
三年来,伊佐那无数次在深夜中将他的热情和爱倾泻在我的身体中,他拥着我,像拥抱第二个自己。他在我耳边讲些爱、喜欢之类的话。他滚烫的鼻息,汗津津的黏湿的皮肤,他用一切高高颂唱着,好像我是他的神明。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拥有了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将我视为骄傲的人。因为我是我而骄傲的人,
伊佐那曾经爱的是我,现在他只爱他所爱的我。
我和三谷隆都不开口,专心致志把心思放在面前热腾腾的拉面上。叉烧肉淋了酱汁,入口发甜,嚼久了嘴里油渍渍的,腻得很。我想去拎茶壶,碰巧三谷隆的手机响了一下。屏幕一亮,吸引过我大半注意力,嘴里的甜腻都压下去。
偷看人家手机不是好行为。一边这样想,一边下意识悄悄垂脸,眼角扫向他的屏幕。正面对着他坐当然什么都看不清,只看他用一根手指戳屏幕,另只手依旧认认真真夹着面条,让打字的动作带着些违和的笨拙。
我推测他大概回了些"知道了"之类的词,如果他和我用相同的输入法的话。要是这样回复,大概率和工作有关,不知道会不会是关于今天合作的事情。果然,还是要找机会坐到他身边去,多少看上一眼到底是什么信息才好。
这种念头冒出的瞬间便被我摁下去。现在可是好不容易的休息时间,绝对不要为工作变成情报人员。我在这次工作中也不过负责边缘任务,干的多是跑腿的事情,今天碰巧才碰到三谷隆。说到底,天塌下来也怪不到我头上。思来想去,还是喝茶水比较重要。
我胡思乱想着,伸手去勾茶壶。三谷隆也去勾,兴许也是被叉烧腻着了。我们都点的这家招牌,都被腻到也不奇怪。
正常情况下,只需要朝对方笑一笑,说些"不好意思"之类的话,打个哈哈也就过去。这段时间被各种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应有的反应。
我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心思还在神游,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顺着茶壶把手钻进他的指缝。我没想着自己在摸他的手,我只想这茶壶怎么提不起来。疑惑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稍显怔愣的眼睛里。
三谷隆是十足日本男人的长相,晒得微黄的脸,领口下隐约露出的皮肤却是没有血色的白。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比伊佐那略略遮眼的蜷曲的头发更讨人喜欢。或是拉面店燥热的空气沁染了他,他的脸潮红起来,嘴唇上一圈绒毛沁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与伊佐那空洞却炯炯发光的眼睛不同,三谷隆眼睛中有真正本质的温柔和善意。
我先前的怀疑是对这种善良的侮辱,三谷隆绝不是虚伪作假,耍手段哄骗女人的人。酒局上他帮我解围,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女性抱有善意。
我看着他,有那么几秒,我去数他睫毛微微的颤抖。我看到他眼角深处一点小小的红色的痣。他由于错愕而睁大的眼睛撑开眼尾处细小的肉褶,那颗痣就藏在里面。
我看着那颗痣,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我是如何痴呆地瞪圆眼睛,那张混杂着惊讶、不知所措的蠢笨的脸。
这种暗示性的动作会带来的后果噌得从我脑袋里炸开。我倏地缩手,动作太大,又打翻身前的小菜盘子,脆萝卜混着汤汁淌到桌上。我又赶忙去拽纸巾,深呼吸几口,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该说点儿什么,我的脑袋里好像被塞了一团猫咪揪挠过的毛线球。擦拭间我扭头看到坐席分割栏上银色的钢制包裹材料,上面倒映着我由于脱妆而泛着油光的下齿部位微微发肿的脸。
用这张脸去做那种动作,不管三谷隆有没有多想,一股浓郁的无可救药的羞耻卷席过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我几乎要把脸塞进拿来装撒掉的酸萝卜的垃圾桶里,
"叉烧,有些腻吧?"
三谷隆眼角的那颗小痣重新藏匿起来,他探过身子,抬起茶壶,把我的茶杯倒到刚刚好的高度。他这样说着,也不朝人看,嘴唇带着浅浅的笑意。
"兴许是因为这样才有名呢。"
我捧着茶杯,茶水温暖的热意透过玻璃质地的杯壁传递到我由于不安而冰凉的手指。我学他的样子,稍稍朝前探着身子,像中学时几个要好的躲在角落咬舌根讲人家坏话似地小声嘀咕。
距离的拉近和三谷隆轻快的语调极大安抚了我绷紧的神经。我不露痕迹地抬起眼皮,眼神从他的眉眼划过,轻轻的,尽量冷漠的,最后落到他拿杯子的手指上,再向前,落到我俩中间的那碟已经空的小菜盘子上。
三谷隆依旧柔软的眉梢带着隐晦的捉弄,有种捉鬼游戏结束前一秒时,追捕者奋力探着手指去拽猎物衣摆的兴奋感,是胜利就在眼前的洋洋得意,带着年少时特有的夏日夕阳下灼热的有些酸气的汗意,高声喊"抓到你了"。
我不知道这一刻三谷隆到底抓到了什么。我偷看他的眼神?我打颤的手指?我吃拉面时将口红全部吞掉的满是油脂的嘴唇?我小心躲避着三谷隆的笑,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让我产生被丝绒包裹的窒息感。我有些想拿出手机来看一看伊佐那的消息界面,我知道那一页还是空空的一个"好"字。伊佐那要是回了些什么,手机早就嗡嗡起来。
"还要茶吗?"三谷隆推了推茶壶,他的手机又亮了,这次他没有动,手掌依旧摁在茶壶上。
"真失礼,倒茶这种事情应该是我来做才对。"
他听后轻笑着,以一种开玩笑般商量的语气讲:"那么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吃些什么吧?倒茶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这应当是场面话,我却没出息地不敢抬头。
"牙齿是因为牙周病才发炎的?"
"吃了火气旺的东西,太丢脸了。"
"唔,可以煮些绿豆水喝喝看?我喉咙发炎的时候,小妹拿绿豆水烫鸡蛋给我喝,说是偏方呢。"
"哎?有这种方法?"
"总吃药,嘴巴会很苦啊。"三谷隆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甚至还做作地配合着打了个"害怕吃药"的寒颤。
我知晓他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哄我宽心,我心底只有"何德何能"的感激。不敢细究,不敢遐想,草草将这份体贴归结到三谷隆被众人盛誉的好相处的名声上。
明明没喝酒,脑袋却蒙蒙昏昏。逐渐放松后,讲话也大胆起来。我细数三谷隆的作品,感慨他的才华,赞颂他的天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三谷隆的笑容突然消失,很短暂的几秒,等我再看过去,他依旧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撇开眼睛,手指夹着茶杯。
他的手机又亮起来,他依旧无动于衷,冰冷的垂眼扫过亮起的屏幕,随后再次看向我,轻声问:"那些作品,你比较喜欢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