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她的死,我更在意的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被打断而带来的戛然而止的空荡荡的寂静。
我想着幸子,想着她离开井然有序的富贵圈,堂而皇之搬进阿若家中的举动。幸子是富有勇气的。我第一次见她,她还穿着属于她的衣服,学阿若迈大步子,却紧紧贴着阿若的胳膊。
我能看出阿若对幸子的全心全意,虽然他从不挑明,也装出一副大方样子,看上去毫不在意幸子跟我们闹在一起。
阿若改变了这个姑娘,至少从表面上看,她像是阿若的。她脱下精致的套装,换上和阿若同款的廉价但舒适的宽大衬衫,她学着抽烟、骑摩托、说脏话,也学会在打架时出人意料地拿着棍子给人后脑补几下。
后来,不如说阿若是她的。她会借着一些小手段稍稍逃出阿若的掌心,比如她对舞蹈的追求,再比如她对音乐的热情,她总会跟阿若飙车时随便钻进cd店,两个人听一整晚的歌。
我们想法子满足幸子小小的心愿,一起去音乐震天响的地方,踩着五颜六色的碎光,喝些酒,大声为她欢呼鼓掌。但阿若更想把她关在家中,一个人为她吹口哨。大家都知道他们彼此相爱,只是幸子的快乐从来不止是两个人的。
幸子对我们抱有感激,我们都清楚,她哪里离得开鲜花和掌声,这些东西我们还能送给她。
我们的庆功宴总少不得带她一起,我们要聚在KTV喝酒,喊幸子跳舞。幸子的腰那么软那么软,她的大腿好像游蛇,神秘的生命力从她舒展的身躯上蔓延。包厢的霓虹光赋予她那张白脸健康的气色,她可以尽情的旋转,扭动她一百二十节的脊骨,把双腿劈成一字。
幸子是开心的。谁也不想让阿若难做,所以不约而同低头,都不去看幸子舞动的胳膊,撇开眼,看麦克风,看酒瓶,看其他强忍着不去看幸子的兄弟。
我洗过澡,没来由的想和阿若见一面。阿若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套头衬衫,松垮垮的罩在身上。我闻见他洒了幸子的香水,我喜欢他悄无声息走路的样子,还有他歪头说话时摇晃的耳坠,真是我的好兄弟。
我们一起喝酒,坐在酒吧最里头的位子。两瓶酒喝干,他开始跟我讲些有的没的。我由着他说,时不时把他的酒杯满上。我没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实际上他翻来覆去也只在说一件事情。他喝得脸颊通红,拇指抵着胸口,炫耀地痛苦说"她在这儿"。
他说他想忘掉,打架、飙车、酗酒、随便找个女人上床。他话说一半,又喝空酒杯。这种情况,讲什么他都会听。我有意无意提出去舞厅。他说行,就去舞厅。
我先踏进舞厅的门,阿若脸上还是神游天外的表情,我怀疑他正在思考为什么胳膊上没有感受到幸子走进舞厅时火热的兴奋。
我们在吧台坐下,酒一杯接一杯的喝,舞池中的人一曲接一曲的转。阿若依然心不在焉,他把我晾在一边,盯着歌台上搂着麦克风摇晃的歌手,自顾自傻看着。
有女人秘而不宣地撞过来,连同她们身上那种烂水果一样的味道一起,各种化妆品在她们脸上结成一层苍白的瘢,隐隐透出下面或是焦黄或是土褐的肉膜。
"我也想跳舞。"阿若以一种抱怨的语气讲。他喝了太多酒,已经醉了。
台上的歌手坚持怀旧风情,唱得起劲,弹得也起劲,奇迹般地将欢快的音乐唱得感人肺腑。她朝台下挥手,沙哑的嗓子听起来极有味道。幸子喝醉后也是这副嗓子。我突然意识到幸子与这里的相通之处,她无处不在,这是属于她的地盘。我开始担忧阿若责怪我将他带到这里。
我偶尔会想幸子跟着阿若是个错误,但我不敢放任自己深思,我明知道幸子厌恶受人看管的玻璃生活,也只有阿若会在她无法下床的时候,搂着她的腰,带她旋转。她爱他,所以她逼着自己接受另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他爱她,所以他一边流泪一边满足她各种无理的要求。
阿若挽上一个皮肤雪白的姑娘,身材瘦削,相貌端正。这种既出于直觉,又像是精心考量的挑选让我哑然失笑。我悄悄问自己,不知道阿若有没有发现这个姑娘也有一头乌黑的未做过任何妆点的长发。
一曲结束,他带她走过来。互相介绍后,我们请她喝东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融入环境,但至少比刚刚看着阿若发呆来的强。我带着某种怪异的心情听阿若如数家珍般讲那些歌手和乐队,细数舞蹈的种类区别。他言简意赅,见解精辟。女孩沉浸在他吐出的一个个名字里,沉浸在那些专业的舞蹈见解里。
台上的歌手喊了句,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阿若的身体骤然紧绷,仿佛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我。我也看见自己在另一处舞厅吧台喝酒,舞池中幸子的双臂搭在阿若肩膀,他们额头贴在一起,旁若无人的摇晃这首音乐。幸子整晚哼唱这首歌,在回去的摩托上也没有停。
那女孩拽了拽阿若的胳膊,喊他去跳舞。阿若看都没看她,仰倒在椅子上,胳膊撑着桌子,捏着酒瓶的手指青青白白。女孩茫然无措,受了羞辱般眼珠在我俩之间来回转动。
台上歌手撕心裂肺吼着,呼唤什么,又在剥离什么。舞池被昏黄的光笼住,男男女女交缠在一起,拼命旋转,拼命交融。我听到阿若小声哼唱这支歌,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手指也颤抖,那支酒瓶摇摇晃晃,酒液溅到他身上。
那女孩找借口离开,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并不在意。我们谁也没看她,只知道中间空出一块。阿若看着歌手,眼神又移向舞池。我的目光追逐着他的视线,又好像跑在他前面,为他指引方向。不必对视,我们都清楚我们正看着一个地方,看着一个人,一头乌黑的长发。
无比幸福的时刻似乎降临到舞池上,我深深呼吸着,将酒精和烟草全部吸入腹腔,我陷入眩晕,我觉得阿若也深呼吸了一下 。舞池中的脸完全看不清,人影憧憧,溶进凌乱的光雾中。幸子向前迈了一步,她如春蚕般雪白的胳膊从雾中探出来。她旋转着,裙摆将周遭的雾气打散,她裙角镶嵌的亮片闪出一点一点的亮光。我开口喊:"幸子!"她扭头看我,冲我勾起唇角。
我弄不明白,怎么能弄明白。幸子在这儿,也不在这儿。我不害怕,阿若也一定不怕。这种喜悦更接近于惊吓,恍然大悟的让人反胃的爱。桌子抖起来,我知道是阿若在抖,要么就是我在抖,但是没关系,幸子就在这儿,即便她没看我们,兀自享受她最爱的舞蹈。
最爱。我无法忍受此时此刻沉浸于舞蹈中的幸子,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满足的幸福。她不必担忧羸弱的身体,不必担忧吃味的伴侣,不必担忧尘俗的规则,她只需要尽情跳舞,无忧无虑地洋溢着幸福。她的舞步踏出一条阿若无法跟随的道路,她彻底自由,完全逃脱的自由。
我不再看她,也不想看阿若。我重重吸气,再重重吐气,我强迫自己镇定,我喝光桌上的酒。
阿若问:"你看到了吗?"
我说:"看到了。"
他站起身,迈着醉醺醺地步子摇晃着走进舞池。他可怜兮兮的背影进入那团黄雾中,他穿行着,寻觅着。我知道他在浪费时间,他也知道。
换了支调子,歌手又唱起来。